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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知道到江边大约要走五六个小时左右,就早早地来到叔叔家,一问,说要傍晚才出发,原因是要驮一匹骡子去,而骡子不在家,被人借去驮,要下午才回来。我一下子慌了起来,要知道,傍晚才出发就意味着有一大半路程要在夜间走了,上山和下山的路绝大多数都是在茫茫森林中啊。我想自己先走,又没有这个胆气,况且是跟人约好了的。我在叔叔家里坐也不是,站也不是。直到太阳离山顶丈把高的时候,骡子回来了,又打理了一阵,直到太阳已烧着对面山顶的树尖时,我们才出发,走出村子,太阳就背了,东边的山腰上,夕阳围了一道血红的带子,刺得我头发晕,觉得腿有些沉重,有些发软。 果然,才下到黑水河边,暮色像被黑水河从上游冲下来,一下子就充满整个河谷。河水的轰鸣声搅拌着暮色,一浪一浪压过来,压得喉咙有些发紧。骡子走在最前面,平静缓慢地翻着它的蹄子,平静地上坡下坡,偶尔打个响鼻或放个屁,像个久经风霜的老人,并没有看见眼前的黄昏,冷静得让害怕的人羡慕。叔叔在我前面,双手背在背后,步伐和骡子差不多,嘴里叼着个烟斗,旱烟一缕缕从他嘴里溜出来,溶在他肩膀两旁的暮色中,传递着超然的信息。有些旱烟的余味向我飘来,呛得我大咳了一声。我爹也爱抽汗烟,就是这个味。想起我爹,喉头稍稍放松了些,虽然叔叔是叔叔,爹是爹,但今晚我是有叔叔做伴儿的,何况还有骡子呢。大人说,骡子是有夜眼的,在暗夜里也能看得清各种事物。晚上跟骡马一起走路是最安全的,有什么动静,它就会停下来,急促地打响鼻。我希望今晚骡子不要做出任何异常的举动,就最好不过了。 到得山顶,在黑暗中见路旁左右各有一棵大栗树,再上去又有两棵几乎同样的大栗树。叔叔告诉我,这里叫“双大门”。我用手电筒一照,果然像两扇大门,虽然是在黑暗中,还是明显地觉得与水泥和砖头砌成的大门不同,那样的大门让人想起“家”,想起光亮,而眼前的大门,通向一片黑暗,通向与家相反的方向,生产着夜晚里那种让人不安的因素。叔叔说,过了双大门就要开始下坡进入九转十八弯了。我问叔叔,真的有九转十八弯吗?他说他也没数过,但上下这江坡是没有直路的,因为它太陡了,只能左右迂回着上下。正说着,骡子突然停了下来,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,耳膜似要绷裂了。用手电筒射向骡子,只见骡子朝路边的草丛里注视着什么。突然一阵分开草丛碰断枯树枝的声音响起,紧接着“嗷”的一声,原来是头角麂(当地人对雄麂的称呼,因为它头上长了一对美丽的角)。叔叔声音颤颤地问我,吓着你没有,我说没有,是一条麂子。嘴上虽这么说,可心在嗓子眼上,半天没滑回去,堵住了我喘的粗气。我在想,如果跳出来的是一头狮子怎么办? 这是那天晚上遇到的最惊险的一折了,它给人一种经历时的爆炸式的晕眩,接着又给人一汪经历后的平静,它会让人想:这也算不了什么,虽然想法里还掺着些自我安慰的成分。此后开始下九转十八弯,骡子倒是没有停过,一直把我们送到平地。到了我堂姐家,我才发现,我的背心已经湿透了。 第二天,在堂姐家吃过早饭,我便在他们的指点下,继续向江边走去。这条路没有什么岔道,可以一直通向江边的地了。加之爹告诉了我大致的地形,还告诉我到时会先见到同村的一家的火房,有我的一个大叔在那儿守地,问一问就可以知道我家的火房在哪儿了。走出村子,树又开始挤了起来,树种却少了。山顶上长着些板栗,青钢栗,轻木,映山红等杂树,到了山脚,只剩油松和麻栗树了。大树下的小树蓬也减少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当地人称为“推刨果”的灌木,它的果子生在树杆挨近跟部的地方,一个挨一个地结在树杆上伸出来的须状茎上。个儿有核桃一般大小,略扁,没熟的呈绿色,半熟的呈暗红色,熟透的红中带黑。五六年前我来时吃过,很甜,像奶浆果(当地称大青树)的味道。除了“推刨果”,剩下的就是漫山遍野的荒草,草种并不繁多,所以并没有参差不齐之感,而是长得几乎一样高,有点像加过人工,但又极其自然。把被树干切割过的青翠的绿色在黑色的树干中间一列列地露出来,一直延伸到江底去。其宁静与幽远跟咋晚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相比,让人心胸一下子开阔起来。我几乎是一路小跑,跑下江边去的。 隐隐约约的水声从板栗树叶中间穿了过来,勾得我时不时地停下来听。这是种不同于往日到的一种水声。山泉的水声充满灵气但脆弱,一闪而过;河水的声音喧嚣有余但浑厚不足。此时听到的水声虽少了山泉的灵动,少了河水的喧嚣,却沉静得让人茫然,声音很重,很厚,像老人的语重心长,让我叹了好几次气。 (2) 还在更小的时候,我就去过江边。外婆接母亲回去过年,母亲带了我一起去。遇上空闲,大叔请了人在江边“解板子”(把原木用大锯剖成木板),解好之后,乘过年的清闲时节把解好的板子驮回来,我和大我两岁的小叔乐颠颠地跟着去了。一路上,小叔竭尽他的描述能力,给我说他家江边的玉米地和火房,说他见过的猴子,说他见过的抱成团的知了,但说得更多的江水。他说,江无底,海无边,又说到什么狗凫三江,猪凫四海,只见过凫到江心又凫回来的,凫到那边又回来的人还没有呢!有多宽你不知道,对岸的人看过去就像蚂蚁,看得见他们跑跳,但听不见他们的声音,没有人能把石头从这边扔到那边去,用甩兜也不行,最多就只能甩到江心了,你大叔也不行。我撇了撇嘴,表示不相信。我从小一直佩服大叔的力气,大叔一个人能扛一根大木头,能扳倒一头健壮的公牛。小叔见我不相信,就赌气说,等会儿你就知道了。 翻过一个小山梁,眼前的大地像被谁挖去一个大坑,脚下的地凹下去了,低到什么程度,当时我没有想到一个恰当的词来形容,只是问了一句,我们今天能不能走到江底?小叔得意了,诡秘地说,只能走到半山腰!我怕了,呆立在这个大坑边看着江水。小叔故意不理我,向下跑去。我还是没有动,只见一条绿色的带子像蛇样绕在谷底,看不见流动也听不见声音。我说不就是一条河么?我就不信我不能把石头扔到那边去!就拔腿向下追去。当时我好像没有注意去听江水的声音,只记得跑到江边,就拾了个石头向对岸尽力扔去,却看见我扔出去的石头像被什么东西阻挡,飞出去一小段就在靠岸边不远的地方“通”的一声落进水里了。我不服气,拾了几个更加使劲地扔,比刚才远不了多少,而我已经气喘吁吁了。转过头,小叔一脸坏坏地笑。这是“渺小”这个概念在我的生命里第一次褪皮,露出一些端倪来。 我笑了,为我当年的幼稚和妄想。现在的小叔已经在组织部任副部长,可能已经早忘记了这一折了吧。多年以后,我又以一种相同的步子向这条东方的“多瑙河”跑去时,小时候的一幕幕又像电影一样在脑子里播放着,这江带去了很多东西,又好像带来了很多东西。当然,我知道这不是这条江带来的,是像这条江一样的时间带来的,江水在日夜不停地向东流去,人在一天天长大。 那天,我在一个人的江坡上,边向一条江奔去,一边就这样向记忆奔去。 (3) 眼前一下子开阔起来,树木都停到我身后的山坡上,下面是条黄色的带子,跟小时候和小叔一起看见的江水不一样,但却跟五六年前我来的那一次看到的差不多。我心里又一次想起“老人”这个词。我知道你已经在这儿流了几亿年了,怪不得对我这个新来的客人这么冷淡,用这么刺眼的颜色来欢迎我。等着我,我会抽个时间好好摸摸你,我说。 从黄色的带子到我的脚下及左右,大约三四公里的范围内,在极陡的江坡上,铺了一层黄绿相间的地毯,那里是像我家一样来江边多搜点粮食的人家的玉米地。一间间火房卧在那些地里,吐着仙气一样的青烟,一下子想起陶渊明来。又觉得有些不像,印象中,陶渊明是隐居在平原的,他周围没有这样的大河,他可以听听风声,可以听听鸟叫,甚至可以听菊花开的声音,但他绝听不到这样浑厚的江水的声音,优越感一下子生了出来,不管怎样,我要在这里当几天的隐者了。 七月,家周围的玉米才见花,这里的却早已成熟。我想这就是这么多的人忍着千万只知了的叫声,忍着日夜不停的江水的隆隆声,担着被毒蛇咬伤的烦忧,担着被猛兽攻击的危险来这里的原因了:每年青黄不接的时候,都眼巴巴地望着地里的玉米快些成熟,可多雨的大峡谷对雨水的挽留是那样地客气,直到让人们失去了等待的耐性,跑到这庄稼成熟得早一些的到处充满危险的江边来,开辟出一块荒地来,种一些早熟的庄稼来救早已空了的粮柜,来填充即将挨饿的肚皮。小时候的这方面记忆是非常深刻的,每到七月初,我就问我妈了:外婆怎么还不来?妈总是说,要来了,你外婆已经背着玉米从江坡上来了,她给你背来了好多玉米呢。外婆知道我家在江边没有地,而家周围的庄稼又成熟得迟,所以,每当每年的七月初,她就会下去江边的地里掰一小篮青玉米(可烧或煮了吃的玉米)来我家。她每次来都说,只是让我们尝个新鲜,她不能再背得多了。外婆家到我家将近二十多里山路,但她除了背上二三十包玉米外,还外加三个或四个小碗大小的石榴。外婆一来,就是我和哥哥最高兴的时节,那时妹妹还小,这种快乐只有我和哥哥来分享了。我们不等外婆放下小篮子,哥哥早就把石榴抱起来张嘴就啃,而我则以最快的速度扒了玉米的皮,放进火塘里烧起来,顷刻,院子里就飘着种特殊的香气,一种久违了的让人飘飘欲仙的香气。这时候,邻居家只有四五岁的长辈叔叔常常把眼睛搭在围墙头上,妈妈就从奶奶背来的小篮子里挑出几包大的,搭个小梯子递过去,看着他瞪直了的眼神及惊喜的表情,我和哥哥就噘着嘴拿眼睛向他喷火,他分了我们最心爱的东西了啊。在饥饿的年月,慷慨这种品质还未在我身上孕育。 (4) 我就决定,要在这里好好地品尝品尝江边的玉米那刻骨的味道。在同村的大叔的指点下,我找到了我家的地和火房。说是地,有些勉强,在几乎五十多度的江坡上,一片片不成形的“地”艰难地夹在林立的怪石中间,“石林”几乎占去了玉米地的一半面积,可玉米的长势却非常好。我看了看土,是黑色的,除了开荒时烧成的黑色灰烬以外,这里的土好像本来就是黑色的,怪不得玉米长得那么好。这肯定又是有这么多人来这儿种玉米的原因了,在农人的眼睛里,土的颜色像是金子的成色一样地重要。 我家的火房分上下两层,下一层用来烧火煮饭,一个用三个石头砌成的火塘,没有铁三角(用来放涨水壶的铁器),烧水时,把锅直接放在石头上就行,火塘边有一个小茶罐,里面的茶叶还没倒。钉在石墙上的木棍钉上挂着一只煮菜的小铁锅,一只煮饭用的小锣锅,一串红辣椒,头上的横梁上吊着一小袋米,一捆干白菜,另一边的墙上有一个用竹子做成的刀架,上面插着一把柴刀,一把菜刀,一把镰刀。一把用旧的锄头躺在墙脚,一只有二尺来长的烟锅倒在地上,一定是某只松鼠来家做客了,按爹的习惯,他不会随便乱丢的。靠近火塘的地上放着两个只有三寸高的板凳,旁边还躺着一个小碗大的嫩瓜,有些干瘪了,上面落了薄薄的虫粪。抬头一看,横梁上千疮百孔,还有一些虫粪落在蜘蛛网上,把蜘蛛网撕开了几个口子。来到上面一层,我一下子被于坚老师拖回到了过去,他的《佧朗寨两日》,里面用到了“栖居”这个词,说“栖居”这个词离我们太远了,我面前就有个人字形的草屋顶,上面塞了一些小东西,有爹的旱烟,有一些叫不上名儿来的草药,有朔料袋。最显眼是挂在蚊帐上面的一把弩子,看到这把弩子,我一下子高兴了,这是我最想看到的东西,仿佛只要有了这把弩子,哪怕来只老虎我也不会怕了。灰黄蚊帐上有些暗红的印迹,周围还看得见些蚊子的脚杆,有半寸长,一定是爹拍死的。我又想起了云南十八怪之一:三个蚊子一盘菜!又想,管它呢,要真的来了,我就真炒这样的一盘“怪菜”,我还没吃过蚊子呢! 那天我没有煮饭,我的晚饭是三包青玉米。有意识地细嚼慢咽,用舌头细细品尝,也只品到些新鲜,新鲜的香,舌头总也找不到当年外婆背来的玉米的味道,我有些索然,也懒得去理究个中原因,况且知了的合唱也终于随着太阳沉入江底,被江水冲走,稀了下来,该睡觉了,走了一天的山路,我的脚都有些酸软了。睡下后,却又睡不着,弩子就放在我的枕头旁边,我用竹子做成的箭也放在枕边,还是睡不着。江边的夜风吹来,玉米树叶互相摩擦,热闹了起来,用一种我无法听懂的语言在交谈,切切察察,筛着平稳的江水声,江水声就从这热闹中不时地挤进来,搭配成一支我从未听过的曲子,古怪而又熟悉。虽然我心里一再告诉自己,这年头什么老虎啦豹子啦,什么熊啦狼啦已经没有了,但才合上眼,又不由自主地睁开了,这些个动物的样子很固执,它们很容易地入侵到一个胆子不算大的人的脑子里,时不时把外婆故事里的一些细节翻出来吓我,。隐隐地像是听到了几声口哨声,跳起来往外一看,江那边有一堆人类的火,口哨声好像就是从那个方向传来的。我拿了手电筒向火光处照去,果然有束光也向我照来,我赶紧把手里的手电筒闪了几闪,那边也向我闪了几闪,这时我就觉得这几闪比任何时候任何人的安慰的语言都要温暖了,心头的恐惧竟淡了许多。我不知道他是谁,或者说这辈子我也肯定不能知道他是谁了,不管怎么说,这儿总还是有人的,虽然他和我还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江。那晚,我就这样一直等着,希望有口哨声再次传来,后来竟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。 (5) 是知了的大合唱把我唤醒的。太阳已升得很高了,把知了的翅膀晒硬了吧,人们都说,知了叫声是翅膀底上有个气孔发出来的,加上翅膀的配合,才发出那样的叫声来。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昨天给我指路的大叔,问他去江边的路,我已等不及要投进澜沧江的怀抱了。往上走了一段,到大叔的火房,大叔正在煮饭,见我就说,我正准备把饭煮好后过去叫你过来和我一起煮饭吃呢!你刚来,肯定不想一个人煮饭!我说,我这不是来了,他就像江水一样哈哈大笑。 我问他上去江边的路怎么走,他问我,你脚不疼吗?昨天才走了那么多的路,上下江坡可不是闹着玩的,你们这些大学生,在学校里闲软了!我说,是有些疼,但我想去江边呢!他就给我指了路。我说,我想现在就去,他又叹了口气说,本来我想让你帮我找个瓜来煮吃呢,去吧去吧!下去一趟就上来,我等着你吃饭呢!我没有多说什么,就一溜烟向江边扑下去了。渐渐地自己的喘气声听不见了,脚步声也听不见了,连玉米树被晨风吹动的刷刷声也听不见了,耳朵周围蒙了一层声音的雾,那是江水的隆隆声。昨天晚上听到的像松涛一样的水声,现在变成了滚动的闷雷声,像千军万马从跟前驰过,又像几列火车同时从眼前驶过。在山顶上看见的几乎不动的江水现在才展示了它的雄姿,以每秒钟七八米的速度向下冲去,没有间断,没有停歇,不顾一切,即便岸边有部分想停留,打着一些犹豫的小漩涡,也马上被拖着走了。那些更大的漩涡虽然也在回旋,但给我的印象是它在示威,前面有难以过去的滩,它要积蓄力量,以便下一次冲过去。下去的源源不断地下去了,上游又有新的补充过来,拖着眼睛,拖着身体,拖着思想,自己像是不能动了,迈不动脚,没能思考什么,也不能思考什么,这种气势不允许人思考,这种声音也不允许人思考,眼睛就随着一个个漩涡旋转,把时间旋成一个个小洞,身体也随着一个个浪头跳动,跳着心中最强劲的舞蹈,思想就像一个个溅起的水珠,刚刚起个头绪又被冲走,被冲到想也想不到的永恒里去了。 好久,我才拔动了像生了根的双脚,往回走。当身后的声音渐渐变小,震耳欲聋的合奏渐渐减弱,我像是到另一个世界里走了一遭,终于挣脱了桎梏回到现实中来,风吹过来,才发现自己已大汗湿身了。我终于在这样的一个夏天里领略了这种自然界里的流体的力量了! (6) 我忽然想起去钓鱼是在第三天,紧接着又发愁了:我哪来的鱼钩?就在火房里翻找,功夫不负有心人,终于在一小捆草药旁边发现了根铁条,闻起来,它应该是爹用来做烟锅杆的工具,就用柴刀宰了一截,开始做鱼钩。当我把鱼钩做好的时候,才发现手指被柴刀砸出几道口子来,但我管不了那许多了,找了根尼龙线,到大叔的火房旁边找了根细竹子,就又向昨天的那边隆隆声扑下去了。找蚯蚓就花了我半个多小时的时间,当我把第一杆甩进这片轰响后,疑问才有时间冒出来,这里有没有鱼?我这钩行不行?如果钓到鱼,我用什么东西来装?不管它了,先试试又再说了。 多年以后,我在很多的鱼塘里钓过很多次的鱼,见过那些鱼就在鱼钩旁游来游去,几秒钟就钓上来一条,半个小时就可以钓够十几人吃的鱼的时候,我总还是想起那天下午在江边钓鱼的情景来。时间是很容易磨掉一些东西的,比如激情,当半个小时后我用有些酸麻的手提起那天我的第一杆时,我看见那截被水泡得发白的蚯蚓在钩尖上滴着嘲笑的水珠,我仿佛看见我的激情一滴滴往下滴,然后被水冲走。不钓了吧,又不甘心,接着钓吧,可能钓得到吗?澜沧江里真的有鱼吗?但与生俱来的不服输的一种力量让我撑了下去,我又把鱼钩甩进水里。忽然,手底有轻微的抖动,是真的吗?我一下子来了精神,果然,抖动又来了,有鱼了,我心里大喊,手有些抖起来。用去年陈玉米秆作的漂子终于沉了下去,使劲一拉,一条鱼就被我从澜沧江里钓上来了!它在洪流做背景的空中划着耀眼的挣扎的光弧,让我一阵晕眩。虽然,用我慌乱的眼睛察觉,这并不是一条大鱼,只是一条只有我的中指粗细的“安生鱼”,但收获成功的力量是无法估计的,我果断地又把鱼钩甩进了澜沧江。在此后的两个多小时里,我又钓到了一条更大的细鳞江鱼,大约有我的两根手指粗,但是长却达七八寸,这是它适应江水急流的一种身材吧,我想。但是,后来一直将近黄昏,我都没见那根已浸水的陈玉米杆漂子抖动一下,鱼就像一下子从澜沧江里消失了一样,我只好怏怏地收起鱼钩回火房。半路上,遇到一个跟大人守玉米地的小孩,我把两条一大一小的鱼给了他,他的小眼睛在夕阳下闪着鱼鳞一样的光,使劲地吸着鼻涕,不让它们流进笑得裂开了嘴里。 第二天我早早烧好几包玉米,不用说,我准备一整天呆在江底了。下去之后,我有昨天的经验,不慌不忙地有条理地开始钓鱼了。我知道急也没有用,就对着江水发起呆来。这是一个喧嚣的处所,喧嚣得逼出了些静的意味。我知道,这种静来源于心中,这里只有我一个人,是一个刚从外面的大城市里回来的人,习惯了摩肩接踵,一个人这样呆一天的确没有什么好滋味可品尝。昨天我忙于钓鱼,并没有注意去想这种喧嚣后面还藏着些什么,今天心跳平静下来,这种让人心慌的静才被感受到,我很快就适应这种特殊的礼遇,至少我还学过几首诗,“孤舟蓑笠翁,独钓寒江雪”,虽然南方不下雪,但这“孤”还是有的,遗憾的是没有蓑衣和斗笠。想到这些,我不禁笑出声来。我想,这江水一定是看见我笑了,因为我明显地感到,它的轰鸣声小了些,不是那地压迫人了。太阳照下来,把我的身影投的沙滩上,就像个雕塑一样,成了这江岸的一部分了。 (7) 当然,我还没有忘记我此行的任务——看好我家的玉米地,只是我把魂系了那根鱼杆上,有些乐不思蜀了。后来想,我是在有意无意之间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独立存在的个体,外界这个词模糊了。直到第四天,爹站在我身后,当时我手里正握着鱼杆,等着鱼儿上钩。爹的到来,心一下子陌生地激烈地跳了起来,它好像已经停止跳动了一两天,的确,这几天我确实是忘记了自己的心跳了,现在它狂跳起来,不是因为紧张,不是害怕被责备,而是一种从天上跌落到人间的震动,一种现实的回归,让人心跳不已。爹只是问,有没有钓到鱼?我说还没有呢!爹又说,我来了明天你就回去吧!我想说,我还想在几天,但又没有说得出口,家里肯定有着更多的事情等着我回去帮忙呢。 …… 第二天,我几乎是一步三回头地往山顶爬,那轰隆隆的声响又慢慢成了老人的语重心长,渐渐消失不能闻。我喘着粗气,喉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堵塞着,深吸了几口气,还是不能把它驱散,觉得每走一步,身体里的某种东西就被抽去一些,让我双腿发软。是这几天江水在身体里灌注的雄浑不在了吗?不像,是有些留恋吗?也不全是。走到“双大门”,我靠在那棵树干上,喘着哽咽的粗气,最终,我还是忍不住向后走,走到山顶上,极目向江水望去,江水又变成了一条黄带子,听不见一丝儿响声,看不见一丝波纹,但我知道,它一刻也没有停过,至少,它在我心里是不会停的。 “是呀,在用饭的功夫,假如家里人谈起老鼠,我用饭就会吃得津津乐道。”